今日小寒:走过长夜，才知光的可贵 | 节气家书
博雅小学堂
给孩子受益终生的人文底色
文 | 沈家智
文 | 沈家智
桐桐:
见字如面!
江南最冷的时节到了，又是冬雨，又是寒潮，我坐在山巅的阁楼里给你写信，帘外寒风呜咽，冷到了骨子里。
每每这时，我总怀念儿时的火塘，也想念北方的大炕，灶火生起，满屋子都是暖的，可读书，可聚酒，可看窗外飞大雪，苍山白了头。这些在江南都没有，这里有的只是湿冷，或者干涩的空调。
我在这座山上断断续续住了一个多月，写完这封信，明日醒来便要下山了。初来时，秋色正好，红豆杉的果子红红的挂在枝头上，我站在树下看古村，挑柴的老人用土话对我说，可以尝尝。丽水话难懂，他努力又说了几遍我方明白。吃了两粒，很甜，有糯米的味道。
村子很老，皆泥墙黛瓦依山而建，村外是梯田，再外又是连绵群山。李煜有一阕《长相思》，写的大概便是那个季节的风景，辞曰:
一重山，两重山。山远天高烟水寒，相思枫叶丹。
我总站在村口的平台上看远山，山色黄了一阵，又红了一阵，几场雨后，枫香、乌桕还有落羽杉的叶子都落尽了，冬天也就过了大半。山寒水瘦，天地苍茫，这个世界一片素净。
村子里人不多了，只余几十个老人和两三个不会说话的孩童，天晴的日子，他们聚在泥墙下晒太阳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，偶尔放声大笑，引得我放下书，去看他们。
晒太阳真是中国流传了几千年的好风俗。我小时候，隔壁有个王姓的大爷，是乡间的热闹人，能唱花鼓戏，也能说全本的《隋唐演义》，我在路上撞见他，要停下来恭敬的喊一声“爷”，这是乡下孩子的教养。他老了之后，就特别喜欢晒太阳。冬天的早晨，我刚起床他就已经背着一捆柴从山上下来了，踩着厚厚的霜，一路嘎吱嘎吱的，沧桑的调子在炊烟间回荡:
“李世民双剑兴大唐，
徐茂功左手算阴阳。
老杨林三败秦叔宝，
小罗成善用回马枪
用罢了早饭，他就不出工了，一手拿着一尺长的竹根老烟袋，一手端着白瓷的景德茶杯，谁家门口热闹，就去谁家晒太阳。到了中午，小辈总会留他吃饭，故而太阳可晒一整天。后来他走了，坟茔就造在南山上，能晒到冬天的日头。
喜欢晒太阳的还有一个人，白居易。他读过书说话文雅，管晒太阳叫负暄。“暄”字从日，有温暖的意思，“负暄”，就是把温暖背在背上，可不就是晒太阳么?白居易晒太阳晒得高兴了，就写了首《负冬日》，很有意思，其中有这样几句，我读给你听:
杲杲冬日出，照我屋南隅。
负暄闭目坐，和气生肌肤。
桐桐你看，这哪里是大诗人，俨然就是一个农村老头，正笼着袖子背南而坐，怡然自得。
在自然里，不论是高宅府第，抑或草窝茅棚，阳光都是一样沐浴，它没有分别心，能无私的爱着这世间人和世间万物。
还有一个成语，叫“负暄之献”，是自谦的说法，用以比喻自己所献出的东西并不贵重。这个典故出自《列子·杨朱》，讲的是战国时候，有个宋国的田夫，家徒四壁，只有一件粗麻衣聊以过冬。熬到了次年春天，脱了麻衣在日头下曝晒，暖意融融，觉得这是天下最舒服的事，就悄悄的谓其妻曰:“负日之暄，人莫知之，以献吾君。”
什么意思呢，是说晒太阳竟能让人这般舒服，大概世上的人还不知道，我得赶紧告诉国君，让他也晒晒太阳，可别冻坏了。宋人盲目，却不知国君已有广厦隩室，绵纩狐狢，徒有其忠也。
桐桐，今天已是小寒了，寒虽曰小，却是江南最冷的一个节气，是该出去晒晒太阳。
在农历二十四节气中，小寒排在二十三位，也是冬天的第五个节气，标志着深冬季节的开始。对中国大部分地区而言，凛冽的严冬到了，是“三九四九冰上走”的日子。
近二十年来，温度真的明显升高了，我小时候的河面总是年年封冻，孩子们抡起石头，远远的投到冰面上，“当”的一声脆响，石头弹起来又落下去，滑向冰河的另一边。也有孩子顽皮，把砍柴的柴刀扔过去，力气大的很容易如愿，力气小的便把刀遗留在河面上，前后不着，等着回家吃竹鞭炒肉--这是孩子最惧怕的家法。
这个季节还喜欢起大雾。大雾天的温度会高一些，草地上结不了霜，但依旧寒冷。秦观说，“雾失楼台，月迷津渡”，是很清冷的场景。我有一年走夜路回家，寒冬大雾，过长长的山谷，一路惶遽，就像德国诗人赫尔曼·黑塞笔下的场景:“没有一棵树，看见另一棵树，棵棵都很孤独。”
在翻过山岭的瞬间，我终于看见了家里的灯火，心安定了下来。桐桐，走过了长夜，我们就知道光的可贵，它是希望，能温暖寒冬。
过了小寒，就要到腊月了，也就是农历十二月。“腊”本是祭礼的名字，《幼学琼林》里说，“秦人岁终祭神曰腊，故至今以十二月为腊。”这种腊祭现在渐渐淡了，以前是极隆盛的，祭土地，祭山神，祭祖师爷，也祭列祖列宗。百姓虔诚，从月首开始，到腊八节祭菩萨，小年祭灶王，一直绵延到除夕祭年，只祈盼天佑神护，万事吉祥。
百姓用五谷鱼肉祭神，而于文人，一盆清供亦可拜佛。
桐桐，你是见过很多清供的，一瓶一案，几枝红果而已，却意境全出。小寒时节，南天竹、枸骨、紫珠皆可清供，文人喜欢的还有菖蒲和紫金牛，用汝窑浅盆种着，放在案头可数年不变，极为清雅。
明末 陈洪绶 清供图
清供之外，亦可赏花。
南朝宗懔有一部书--《荆楚岁时说》，里面提到了二十四番花信风。指的是自小寒至谷雨共八个气节，每个节气分三候，计二十四候，每候对应一种花开。以草木信约时令，这是古人的雅致。比如楝花开了，谷雨就要过去了，是初夏的开始，多自然。
小寒也有三候，一候梅花、二候山茶、三候水仙。
宗懔是南阳人，也就是今天的河南南阳，小寒时梅花开，这个梅花估计是蜡梅吧。梅花开放总得到立春前后，是春花第一枝。而蜡梅要早些，能伴人经霜冒雪，以度残冬。
我在杭州见过多处的蜡梅，杭州植物园掬月亭旁边有一丛七星古梅，是前清灵峰寺的遗物，原枝干均已枯死，老根犹在，今人所见的是新蘖的枝条，年年都开许多花，花期也长，能延续到梅花兴盛的时候。掬月亭地势高，游人冲着七星古梅的名气爬上去，一看是黄花，颇为失望。这是不懂行。
虎跑也有两株蜡梅，看完李叔同纪念馆，出后门就可看见，傍着台阶，左右各一株。我有一年去，天下着雨，落在花瓣上如结冰一般，晶莹剔透。隔着花可看见屋顶的黑瓦，可看见黑瓦上堆积的枯叶和青苔，万物静默，如禅定后的世界。
这两株蜡梅都不是古木，只是因为挨着李叔同，我当时想，总要收集这树上的种子，也种在院子里。
越一年，秋叶黄落，我去虎跑时，果子早已落尽。又等了一年，前一阵子我陪孩子们去虎跑上课，终于如愿了，摘了五六个，剥出了一把种子，很高兴。
想起弘一法师在《晚晴集》里的一段话，他说:
世界是个回音谷，念念不忘必有回响，你大声喊唱，山谷雷鸣，音传千里，一叠一叠，一浪一浪，彼岸世界都收到了。凡事念念不忘，必有回响。因它在传递你心间的声音，绵绵不绝，遂相印于心。
我小心收藏着这捧腊梅种子，也许明年，它们就能发出芽来，开枝散叶。桐桐，到那时，我分一株给你。
还有山茶开花，在杭州植物园就可以见到。我最近在陈寮山，只能看见茶树开花和油茶花。行走在石板的古道上，油茶掩抑，路上落满了金钱松的红叶和白的油茶花，美得不似凡尘。
明天回去后，我还要刻一盆水仙。每年一盆，都是漳州水仙，小寒时刻好，春节就可以开花了。金盏银盘，放在家里有春的味道。桐桐，你也刻一盆吧，希望你的世界有花的影子。
即颂
安好
家智
丁酉小寒
